第八課 深夜的嘉南平原    陳芳明

一、  寫作背景

不能了解「流亡」的意義,也許就無法閱讀陳芳明。在充滿政治禁忌的年代,一個單純的留學生,由於對土地的愛與理想,投入政治運動而被取消國籍,再回到睽違已久的家鄉,已經是十八年後的事。流亡經驗在陳芳明的作品裡,始終產生不同程度的發酵。在放逐的日子裡,親情、鄉情橫遭阻斷,「每當深夜,總有一顆不眠的心,守著窗口,朝向臺灣瞭望。同樣的星光,見證我度過四十歲,那些閃爍的光芒,照映我是如何從壯年邁向中年,也照映過我如何在折磨中掙扎,在困頓中突破。」(陳芳明〈離臺十五年祭〉)本文便是如此特殊時空背景下的作品,全文將母土之愛化為濃烈熾熱的苦戀,不可遏抑地傾吐而出,在顛沛流離中,無怨無悔的真摯情懷根植於對家園故土完全的認同、回歸。

 

二、流亡文學

  「流亡文學」首先在政治上是有明確的政治含意,或遠離祖國、或強迫出境、或自願出境,都是對祖國政治權力的「明確挑戰」。因此流亡文學是一種「世界形」的文學,在二十世紀,流亡文學是很普通的現象,在亞洲、歐洲、拉丁美洲都存在。

  臺灣曾先後是西班牙、荷蘭人的殖民地。清朝時,鄭成功家族統治臺灣二十二年,開創了第一個漢人流亡政權和臺灣的流亡文學。西元一八九四年的「甲午戰爭」後,臺灣割讓給了日本,臺灣人又在本土上成為流亡人。到中日開戰之前,日本人以強勢的日文壓制著漢文。一九三七年中日開戰之後,報刊雜誌全面禁用漢文,並且實施了一連串的皇民化運動。同時在臺灣出現了「皇民文學」,迫使很多漢文作家輟筆,成為真正的流亡者。

  旅英作家馬健提出「在戰後蔣家專制的統治下,臺灣的流亡文學變成了多方向的了。」用日文寫作的(華人)作家全部成為非法者,他們的作品在自己國土上成為流亡文學;而那些從大陸來的「外省作家」在描寫著反攻大陸的「還鄉夢」 ,他們的文學也是流亡文學;那些不滿蔣家一言堂教化方式的作家們,或在臺灣本土,或流亡到臺灣之外,他們的文學又是流亡文學;「外省人」在臺灣起著主導作用,那「本省文學」也是一種流亡文學。……

  旅法作家高行健則認為:「以前的中國文學從未有『流亡文學』,過去有的只有『貶謫文學』或『留學生文學』,在『六四』以後才確定存在有『中國流亡文學』。」

 

 

 

 

三、臺灣懷鄉文學(回憶文學)

四○年代末,由於政治的原因,許多大陸人士背井離鄉,流落到臺灣。這些人雖身在臺灣,卻心懷故土,因此五○年代初,當臺灣文學強力推行「反共文學」的同時,懷鄉文學也風行起來。懷鄉文學就其內容來說,大致分為三類:

1.純粹的思鄉文學。這類作品往往是透過對大陸風土人情和昔日生活的描寫,抒發作者的懷鄉思親念舊之情,如林海音的《城南舊事》。

2.回憶過去與批判現實相結合的作品。

3.懷舊文學。懷念過去的「燈紅酒綠,紙醉金迷」的「良辰美景」,幻想舊生活的重演等。

 

四、作者簡介:陳芳明

筆名

1.筆名施敏輝:「施」是感念本名施朝暉的史明;「敏」是彭明敏;「輝」是父親陳隆輝,三人的年齡相仿,都是陳芳明尊敬的長者。陳芳明的自由主義思想最早來自彭明敏,史明則是非常澈底的社會主義者,他們的抵抗精神,對陳芳明影響很大。

2.筆名宋冬陽:是為臺灣送來冬天陽光的意思,陳芳明認為美麗島事件後,臺灣一片寒冷,他要送冬天的太陽回臺灣。

3.筆名陳嘉農:紀念作者第一個書寫的左派人物蘇新,蘇新在香港的筆名就叫做莊嘉農。

4.其它筆名:柯劍星、溫萬華、楊俊清、文家期、林見音、楊勝風、顏新文、蘇潔夫,甚至陳仲林、李靜秋、行衣也都是他,在失去國籍的地圖中,他曾說:「自一九八○年以後,我使用了至少十個以上的筆名。埋名隱姓,是這個時代的苦悶象徵。」

簡歷

1.高中時期:陳芳明對文藝產生興趣是在高中時期,高三時,《皇冠》雜誌上的一首余光中的詩〈月光光〉,則帶他進入現代詩的門檻,他在朗讀時發現了節奏和旋律在句子裡暗自流動,孕育了日後無盡無止的嗜詩癖好,當然也決定了他日後對余光中詩的超乎尋常的喜愛。

2.大學階段:念歷史系的陳芳明徜徉史學領域,也醉心文字。他從《文星叢刊》上認識到現代文學的一些基本觀念。大一時,他開始寫散文,也寫下生平第一首詩,正式向創作園地開墾,文學熱情非比尋常:在整個大學時期,他喜歡在褲後的口袋裡塞一冊詩集,搖擺走過校園,坐在草地上讓自己的想像飛翔;晚上由輔大搭車回臺北宿舍,他會選擇最後一排靠窗的位子,一面眺望窗外華江大橋的燈光,一面暗誦剛讀的詩句,夢幻的年華、浪漫的詩情都倒映在黑夜的河水中。

3.研究所時期:加入了龍族詩社,主張使用大眾化語言,來矯正現代化運動的虛浮、晦澀風氣。在這期間,他寫了一些詩評及褒貶詩觀的文章,分別評論了余光中、陳秀喜、葉珊、白萩的詩及洛夫、張默、葉維廉的詩觀,希望建立新一代的新詩風。所謂的「新詩風」即是抗衡被西化的現代詩風氣,向中國傳統做一種回歸,可見其對文化中國執著甚深。

4.民國六十三年,陳芳明抵達美國西雅圖華盛頓大學,主修宋代史,並跟隨俄國史專家,也是自由主義者屈萊果先生修習俄國史。到美國是他思想枷鎖解放的開始。

5.民國六十四年,他參加了校園內的「國際特赦組織」小組,發現臺灣也有「政治犯」,這使他感到憤怒不安。

6.民國六十六年,臺灣鄉土文學論戰,中壢事件先後發生,提升了他對臺灣社會的關注。他開始用筆名撰寫政論,並稍稍研究臺灣歷史和臺灣文學。

7.民國六十七年,取得博士候選人資格,本想專心撰寫博士論文,但因臺灣發生美麗島事件,許多知識分子入獄。經過一番思考,他決定放棄博士論文,和許信良到洛杉磯辦美麗島週報。

8.民國六十九年初夏,他被取消中華民國國籍,限制返國,滯留海外十年,一直到民國七十八年,黑名單被取消,才得以返國。

9.陳芳明為國立政治大學中文系教授;二○○五年八月起,出任臺灣文學研究所所長,主要教授臺灣文學史及文學理論等課程。

散文特色

陳芳明的散文溫雅、感傷和抒情,在撫今追昔的字裡行間,充滿詩的美感。他寫作的特色,約有下列幾點:

1.詩化文字:精於文字的鍛鍊,用詞非口語化且豐富,往往精緻如詩。此外,亦尚象徵、隱喻。在〈秋天的簽名式〉中,他尋訪梭羅的故居和墓園,一方面用梭羅象徵自己的理想,一方面以飄落的楓葉與寒涼的秋季作中年的隱喻。〈斜陽〉一文,寫太宰治的墓園,這個以小說寫自傳的悲劇小說家,在虛偽的人間,一直堅持著真實。文章最後以「碑石背後正是斜陽」做了一個無語的象徵。

2.捕捉氛圍以烘托心情:擅長在有限文字篇幅中,捕捉一種氛圍、精神。表面上是流離而感傷的,事實上在醞釀某一種情境,一種適時要把心情烘托而出的感覺。〈江湖十年,孤燈一盞〉寫彭明敏如此,〈遠行的玫瑰〉寫楊逵亦然。他寫史明,走過東京池袋夜晚的窄巷,長巷兩側是「妖氣而邪惡的霓虹燈」,最後一筆,形象停格在料理店水槽悠游的鰻魚上,時間彷彿凝結住了。那令人不快的生物,多麼傲慢而有生命力。由於人生波折的歷練,陳芳明慣有的感傷背後隱含著悲憤、堅韌。

3.自剖式文體:陳芳明的回憶自傳型散文往往深刻而勇敢的自我檢視、剖析,對他而言,「開始暴露自我,某種程度是壓抑之後的紓解」。他不諱言他是「感傷」且「自憐」的,自剖示人,比圍觀者更需要檢視自我靈魂的勇氣。

4.細膩多情而不失理性:陳芳明的散文風格除「詩化」的特色外,亦有明顯的「抒情」表徵,抒情之中,又有敏感和深刻細膩的特質,八○年代之後,他的散文寫作有意識地努力過濾過剩的自我情緒,表面上十分耽美,實則藉書寫來強化印象,串連想像。他的自剖式文體是有章法、脈絡的意識獨白,感情的河流受到理智的兩岸所拘束,這是陳芳明抒情散文的特色。

 

 

五、課文深究:曲折語言的文意探討

 

文 句

文意探討

1.

嘉南平原(標題)

借指臺灣

2.

離開你,我不曾哭泣。再見到你,我已熱淚盈眶。

指離臺赴美時,滿懷雄心壯志,投入政治運動後,被列入黑名單,禁止返鄉,飽嘗思鄉之苦。

3.

正好望見北斗七星冷冷地發光,我才驚覺自己擁住的,只是一張北半球的地圖。

指作者在暗夜的等待中渴望指引,思鄉情切,無奈流亡在外有家歸不得,一心想擁抱故鄉的希望落空。

4.

我剛作完一場與地圖等高同寬的夢。

暗喻鄉夢縹緲懸遠,遙不可及。

5.

經過了這麼長久的別離,你仍是我最牢固的信仰。

指作者滯留海外的漫長歲月中,更堅定對土地的愛及信念。

6.

彷彿,我又回到少年的時光,進入全新的浪漫時期,我嘗試以曲折的語言來表達我的感情。

指作者以充滿象徵、隱喻的詩化語言表達思鄉之情。

7.

在煎熬中,我耽溺於精緻的隱喻,繁複的象徵,似乎我的胸懷就揣著一張神祕難解的星圖。

指作者以曲折隱晦的詩化文字表達有國歸不得之苦。

8.

此刻,我只能重新為每一顆星辰命名,讓每一個名字都與愛情相關。

指身處異鄉的作者,仍對臺灣充滿熾熱的思念,不因空間阻隔而改變。

9.

只因我深信,所有照耀我的星光,也同樣會降臨你、點燃你。

指作者期許臺灣的未來也將一如作者所處的異鄉,自由且充滿希望。

10.

我的靈魂已折磨成一排歷霜的樹幹,你可以讀出一些時間的創痕,一些錯綜複雜的刀割紋路。

指作者歷盡磨難,飽受困頓的心路歷程。

11.

我在雪融後的池水中,發現一片殘敗的楓葉底下竟有一朵花形的投影。

象徵歷經困境後,仍持守永不絕望的信念。

12.

那年我向你揮別,你不曾許諾,因為你不輕易許諾。

指作者離臺時,充滿政治禁忌的臺灣,還無法對愛臺灣的子民有任何接納、承諾。

13.

一個流落的人終於走向你,終要回到你的懷抱。

指作者心靈上完全的認同臺灣、回歸臺灣。

14.

有一度我曾陷入矛盾的深淵。我竟然不敢為我的愛辯護。

指在白色恐怖時代,由於教育、政令的灌輸,及政治禁忌的緣故,作者陷入迷惘、恐懼,不敢為自己對鄉土的愛辯護。

15.

在篳路藍縷的時代,我們的先人就是這樣留下獨特的愛的道德。

指先人以鮮血和生命追求愛與公義的崇高理想;為追求臺灣人的尊嚴而努力,不輕易妥協的堅強意志。

16.

我的心,和整個黑夜一樣透明,一樣年輕。

指作者深夜靜思,澄清了內心的陰霾和恐懼。

17.

在星光的閃爍中,我終於忍不住選擇最庸俗的字眼向你低聲許諾:我愛你。

指作者完全明白自己的土地、歷史後,終於勇敢無懼地表達了他對臺灣的愛。

六、字義比較

 

字形

字 義

詞 例

1.

時辰

「子」時

對一般人的通稱

小女「子」、「無聊男「子」

第二人稱代詞,相當於「您」

以「子」之矛陷「子」之楯何如(韓非子‧難勢)

古代對男子的尊稱或美稱

孔「子」、孟「子」

老師

「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論語‧學而)

古時指子女,現專指兒子

愛其「子」,擇師而教之(韓愈‧師說)

父「子」、獨生「子」

植物的果實、種子或動物的卵

樹在道邊而多「子」,此必苦李(世說新語‧雅量)

魚「子」、瓜「子」

古代圖書分類的第三部。包括諸子百家著作、技藝、術數等書籍

四庫全書「子」部

2.

沉迷

「耽」溺於精緻的隱喻,繁複的象徵

延遲

「耽」誤、「耽」擱

3.

始造

前人所無,而後人「創」之

傷痕(ㄔㄨㄤ)

「創」傷

4.

呼吸時出入的氣

第一個聲「息」

氣「息」奄奄

一「息」尚存

子女、兒子

晚有兒「息」(李密‧陳情表)

音訊、音信

就當做你給我的信「息」

全無音「息」

停止

川流不「息」

休息

遇負杖入保者「息」(禮記‧檀弓下

滋息、生長

有國之君,不「息」牛羊(荀子‧大略)

5.

應允

遂「許」先帝以驅馳(諸葛亮‧出師表)

及密,使公子魚請,不「許」(左傳‧閔公二年)

約略估計的數量

以芥子「許」蠟綴於針腰(沈括‧夢溪筆談‧磁石指南)

相信

明足以察秋毫之末,而不見輿薪,則王「許」之乎(孟子‧梁惠王上)

期待

塞上長城空自「許」,鏡中衰鬢已先斑(陸游‧書憤)

處所

先生不知何「許」人也,亦不詳其姓字(陶淵明‧五柳先生傳)

這樣、如此

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朱熹‧觀書有感)

推測之詞,或許、大概

「許」是死了(魯迅‧孔乙己)

 

七、字形辨析

★相同偏旁

偏 旁

字 音

詞 例

ㄓˊ

ˋ

獨樹一

ˋ

ㄕˋ

目不

ㄐㄧˊ

岌岌可危、汲汲營營、等

靡靡之啞、默、愔愔(憂愁、沉默的樣子)噁叱吒(發怒而厲聲喝叫)

事務

ˋ

淡、然神傷、昏

ㄉㄨㄛˊ

(掇:拾取)

ㄓㄨㄟˋ

ㄔㄨㄛˋ

(惙:憂愁)泣、中(輟:中止)

ㄓㄨˋ

ㄕㄨ

適、發

ㄩˊ

ㄇㄧㄣˇ

ㄇㄟˊ

、發

ˇ

ㄟˋ

暗、教

ˇ

ㄊㄨㄢ

ㄓㄨㄟˋ

ㄓㄨㄢ

頊、特此(耑:專)

ㄔㄨㄞˇ

ㄔㄨㄞˋ

把門

ㄔㄨㄢˊ

ㄔㄨㄢˇ

苟延殘

ㄌㄧˋ

礫、樗(ㄕㄨ)之才(庸才)

ㄌㄜˋ

ㄕㄨㄛˋ

、眾口

ㄧㄠˋ

ㄘㄨㄟ

殘、

ㄘㄨㄟˇ

走火、管磬瑲瑲(瑲瑲:形容音樂的聲音)

ˇ

(責備、嘲諷)

ˋ

鼻、踉(ㄌㄧㄤˋ)金、鍋麵(熗:一種烹飪方法)

ㄔㄨㄤ

痍滿目、巨痛深(比喻創傷極重,哀痛甚深)

ㄔㄨㄤˋ

業維艱、悽

ㄘㄤ

皇失措、海桑田、白雲狗、寒、座

ㄉㄢ

誤、虎視眈眈

ㄓㄣˇ

ㄓㄣˋ

宴安(貪圖逸樂無異飲鴆自殺)

ㄕㄣˇ

ㄆㄨ

倒、

ㄈㄨˋ

ˋ

ㄔㄨㄞ

入懷中

ˇ

奪公權

 

八、修辭加油站

(一)析詞

定義

把多音節的詞語臨時拆開來用,以增強表達效果的一種修辭方式

例句

合成詞拆用

危機就是在危險中含著機會(王鼎鈞小小外交談判)

那些在生活上、人品上追求一塵不染的完美主義者,所追求的只是「完」,而不是「美」(亦耕染一塵)

成語拆用

若是我踏著歌聲而來,那一定是頌讚你的送抱,我的投懷

 

(二)象徵

定義

藉有形的事物以表現無形的概念

例句

1.八月「蝴蝶」黃,「雙飛」西園草。(李白‧長干行)

→象徵羨慕雙宿雙飛的心情。

2.「苔深」不能掃,落葉秋風早。(李白‧長干行)
→象徵思念情深。

3.犀兕有皮,而色資丹漆。(劉勰‧情采)
→象徵好的內容要靠好的表現形式。

4.正好望見北斗七星冷冷地發光,我才驚覺自己擁住的,只是一張北半球的地圖。

→象徵作者在暗夜的等待中渴望指引,思鄉情切,無奈流亡在外有家不得歸,一心想擁抱故鄉的希望落空。

5.曾經,我在雪融後的池水中,發現一片殘敗的楓葉底下竟有一朵花形的投影。

→象徵作者在歷經困境後,仍懷抱永不絕望的信念。

 

九、結構表

 

 

 

 

 

 

 

 

 

 

十、課外閱讀

(一)新詩

鄉愁四韻   余光中

給我一瓢長江水啊長江水/那酒一樣的長江水/那醉酒的滋味 是鄉愁的滋味/給我一瓢長江水啊長江水

 

給我一張海棠紅啊海棠紅/那血一樣的海棠紅/那沸水的燒痛 是鄉愁的燒痛/給我一張海棠紅啊海棠紅

 

給我一片雪花白啊雪花白/那信一樣的雪花白/那家信的等待 是鄉愁的等待/給我一片雪花白啊雪花白

 

給我一朵的臘梅香啊臘梅香/那母親一樣的臘梅香/那母親的芬芳 是鄉土的芬芳/給我一朵的臘梅香啊臘梅香

 

鄉愁   余光中

小時候/鄉愁是一枚小小的郵票/我在這頭 母親在那頭

 

長大後/鄉愁是一張窄窄的船票/我在這頭 新娘在那頭

 

後來啊/鄉愁是一方矮矮的墳墓/我在外頭 母親啊在裡頭

 

而現在/鄉愁是一灣淺淺的海峽/我在這頭 大陸在那頭

 

浪子回頭   余光中

鼓浪嶼鼓浪而去的浪子/清明節終於有岸可回頭/掉頭一去是風吹黑髮/回首再來已雪滿白頭/一百六十浬這海峽,為何/渡了近半個世紀才到家?/當年過海是三人同渡/今日著陸是一人獨飛/哀哀父母,生我劬勞/一穴雙墓,早已安息在臺島/只剩我,一把懷古的黑傘/撐著清明寒雨的霏霏/不能去墳頭上香祭告/說,一道海峽像一刀海峽/四十六年成一割,而波分兩岸/旗飄二色,字有繁簡/書有橫直,各有各的氣節/不變的仍是廿四個節氣/布穀鳥啼,兩岸是一樣的咕咕/木棉花開,兩岸是一樣的豔豔/一切仍依照神農的曆書/無論在海島或大陸,春雨綿綿/在杜牧以後或杜牧以前/一樣都沾溼錢紙與香灰/浪子已老了,唯山河不變/滄海不枯,五老的花崗石不爛/母校的鐘聲悠悠不斷,隔著/一排相思樹淡淡的雨霧/從四○年代的盡頭傳來/恍惚在喚我,逃學的舊生/騎著當日年少的跑車/去白牆紅對的囊螢樓上課/一陣掌聲劈拍,把我在前排/從鐘聲的催眠術裡驚醒/主席的介紹詞剛結束/幾百雙年輕的美目,我的聽眾/也是我隔代的學妹和學弟/都炯炯向我聚焦,只等/遲歸的校友,新到的貴賓/上臺講他的學術報告

 

(二)散文

牢籠、天井、蠶   王鼎鈞

牢籠

記得當時年紀小,我總愛看那一列遠山,那山像高牆一樣立著,給我的視界畫出疆域。據說那些山離我家兩百多里呢,隔著這麼遠的距離,這麼厚的空氣,山的質地變薄了、脆了,幾乎是半透明的了。
  到底並不透明,我看不見山外的景物。
  其實,就算沒有山,人的目力也看不了那麼遠。
  可是我總是怪那山礙事。怎麼能長一對翅膀,飛過那山─那半透明的高牆,看看牆外的世界才好。
  多年的朝思暮想之後,我越過那山,到了牆外,放眼望去,遠處是另一列山,另一堵高牆。
  後來我坐了船,在充滿了彈性的海面上望那水天相接的一抹。高牆是不見了,卻有一條灰沉沉的纜索圍住四周,它強韌、粗暴、陰陽怪氣。
  我希望船能增加一倍兩倍的速度,早些走到纜索的圈外。我是越過了那纜索,可是纜索之外還有纜索……還有纜索……一圈一圈的纜索套住了船,盡它鑽進鑽出。
  看來塵土雲月都是多餘的了,不如索性讓原先的欄柵圈著,省掉多少雞聲茅店,人跡板橋!
  記得在奔波途中,我見過這麼一個家庭:住在深山裡,森林和岩石替他圍了個天井。他們世世代代守住那個巴掌大的方塊,充其量不過是把炊煙升到岩頂隨風散去,不過是把黃葉掃進溪中、流入平原。
  那時,風塵僕僕的我們,癱瘓在他們的天井裡,掏溪水解渴,望著炊煙喘息。他們全家出來看行人,像是在看一種從未見過的動物。
  他們問:這些人究竟要到哪裡去呢?
  他們不解:這些人為什麼要走這麼多的路呢?
  他們認為,這些男孩子走了這麼遠的路,怎能長大成人呢?這些女孩子走了這麼遠的路,以後怎能生兒育女呢?
  我們裝做沒聽見,從身旁的荊棘上取下針來,刺破腳上的水泡,拉緊草鞋,揹起沉重的背包,咬一咬牙,又走了。
  我們笑那些人活在籠子裡。
  我們怎知道,人並不能真正走出他的牢籠呢?

天井
  有些東西是你我視力健全的人看不見的,例如命運。要算命,得找雙目失明的專家。
  那「瞎先生」怎麼說?他掐著手指,翻著眼白,口中一番喃喃之後,斷定我長大了不守祖業。
  據說,「不守祖業」有兩個意思:敗家或漂流。於是引起一場爭論:是敗家好還是漂流好?那年代,有人認為異鄉是可怕的地方,世上以自己內室的臥榻最安全,家長留給愛子的,除了產業,可能還有鴉片煙癮。讓孩子躺在那兒隨著豆大的燈焰一塊兒安安穩穩地消耗吧!最壞的打算,最好的安排。另一個極端則是,為什麼讓祖傳老屋的灰塵把你埋在底下?男兒志在四方,蛇伏在樹洞裡永遠是蛇……。
  爭論未定,時代就用擠牙膏的方法把我擠出來,從此無家,有走不完的路。路呀,你這用淚水汗水浸泡著的刑具!我終生量不出你的長度來。征人的腳已磨成肉粉,你也不肯縮短一尺!
  走著走著,一個同伴,對美術特別有興趣的,發現了命運對我的嘲弄。「你的腿為什麼這樣長?你下肢的長度跟上身的長度離標準比例太遠了。難怪你邁步比別人吃力,每天你總是第一個先累倒!像你這樣的體型,應該永遠守著你的天井……」
  那一陣子,我忽然覺得我好喜歡天井。
  直到有一天,頭頂上炮彈的炮片成傘,人人伏地把身體貼得很薄,一個通曉相法的老兵安慰我:「你不會死。」為什麼?「你的罪還沒有受完。」為什麼?「你的腿很長,註定了還要走很多路,很遠很遠的路。」
  我是不會有一個天井了,可是這又為什麼?既要我飛,又不給我有力的翅膀……。
  可怪的是,時常有人稱讚我的腿,說它是跳華爾滋的腿,打籃球的腿。
  在這世界上,誤解總是多於了解,是不是?

海水和蠶
  我果然成了滾動的石塊,一如相士所料。我是在傳播迷信嗎?
  我望著海水,想那句老話:「有海水的地方就有中國人。」
  中國人最像海水了,一波一波離開海岸,退入一片蒼茫,一波一波沖上岸去,吮吸陌生的土地。
  「道路流離,」是我們傳統的一部分,連沒有海水的地方不是也有中國人嗎!
  我仔細觀察他們,他們的腿並不特別長。他們也漂泊,不守祖業。
  出來看看,看見各民族、各國都有漂泊者,大城大港總是人種薈雜,黑膚白膚,碧眼青眼,金髮褐髮,形形色色。他們或他們的祖先都隨著潮勢、水媒花一般的落地生根了。我一個一個看他們的腿。他們的腿也尋常。
  當時代下手鞭打一個人的時候,並不先檢查受難者的腿。漂泊者若有共同的命運,跟他們的腿實在沒有多大關係,因素不在外形,在內心。內心是我們看不見的。有一種寄生蟲咬他們的心,咬得他昏熱、瘋狂,自動成為一類。他們全是這種蟲子的寄主。這寄生蟲也是隱形的。
  既然腿長腿短都可以做漂流的人,為什麼命運偏要作弄我呢?我為什麼既須遠行又不良於行呢?為什麼讓那洗衣板似的道路特別揉搓我、那熱鐵皮一樣的道路特別煎熬我?也許我能從養蠶得到啟示。蠶,經過螞蟻一般的年代,毛蟲一般的年代,木乃伊一般的年代,每一次都有突破,每一次突破都很痛苦。它留下一種成品─有細緻的紋理,隱隱的彩色,可以演繹成很長很長的條理,羅織成一大片一大片材料。
  蠶,一定要悶死在自己的框框裡,它的作品才完美,倘若咬個破洞鑽出來,那繭就沒有什麼可取了。一條蠶只宜結一次繭。
  有沒有一種蠶可以結了一個繭再結第二個、第三個呢?
  有,它的別名叫做「人」。               (選自《海水天涯中國人》)

 

 

鄉土的關懷   陳芳明

關懷鄉土,是我多年來的一種信仰。但是,什麼是關懷?什麼是鄉土?這樣的問題還曾經引起不快的辯論。二十年前發生鄉土文學論戰時,我正漂泊於另一片陌生的土地。知識分子對於自己所賴以生存的土地,往往抱持高度的愧疚。如果不把自己的智慧與知識奉獻給故鄉,彷彿會在內心產生強烈的背叛。這樣的自審與自責,其實在其他國家的知識分子身上也可得到印證。七○年代中期以後,臺灣文學界出現關懷鄉土的聲音,乃是歷史發展的必然趨勢。當時正好缺席的我,未能親自參與這場論戰,不能不

說是一種遺憾。

我與臺灣之間的情感,從來就存在著緊張的關係。在我出國之前,鄉土並不是那麼重要的課題,我的思考裡,似乎認為學問與土地之間原來就是毫不相涉的。在嘉南平原成長的時期,我不在乎自己的故鄉發生了什麼事情。每當感到苦悶的時刻,我並沒有去觀察稻田或農村,而是到小小的左營車站瞭望伸向遠方的鐵道。在漫長無聊的青春期,我對看不見的鐵道盡頭有過莫名的憧憬;即使以飢渴來形容我對遠方的嚮往,也不致是太過分的說法。我拒絕認識臺灣,甚至還澈底否認臺灣的存在,這種奇異的念

頭,無非只是為了證明我是屬於理想的彼岸。

理想的彼岸在哪裡?在教育制度的薰陶下,理想大約只存在於兩個地方,一是中國,一是美國。對臺灣輕啟侮蔑之心,對中國產生自卑之情,對西方頂以膜拜之禮,無疑是教科書在我意識底層製造出來的複雜情結。只有從這樣的角度來理解,才能說明為什麼我在六○、七○年代之交會有混亂難解的思緒。在那段時候,我一方面陶醉於古典中國的歷史書籍裡,另一方面卻又沉迷現代西方的經典文學之中;臺灣反而被我棄擲於整個生命之外。

遺忘臺灣,就是遺忘自我。喪失臺灣的歷史記憶,也就是喪失自我的批判精神。還是我後來在海外流浪時才漸漸覺悟的,知識分子一旦遺忘自我,他的身分與生命便任憑權力人物去安排與擺布。知識分子喪失了歷史記憶之後,任何加諸鄉土之上的羞辱與傷害,都不會造成良心上的不安。臺灣社會在戰後四十年,所以會被剝奪思想與言論自由,不也是因為知識分子的麻木不仁而有以致之。我對臺灣的淡漠與絕情,不能證明什麼,而只在證明我的心靈被澈底征服了。既已被征服,自然對於一切的囚禁與枷鎖都會感到無動於衷。

我的發現臺灣之旅,出發得極為遲晚。我在異鄉揮別青春時期之後,才意識到家鄉的存在。那時,鄉土文學論戰已到了爆發的邊緣。瀰漫在臺灣上空的硝煙,都只集中在一個議題:關懷臺灣的鄉土恰當嗎?在那個以中國至上為思想取向的年代,這是很大的政治禁忌。辯論的格局,從現在的眼光來看,誠然過於狹小。然而,從突破言論禁區的立場來判斷,那確實是劃時代的決戰。我受到論戰的衝擊,可以說是雷霆萬鈞。我開始集中精力閱讀臺灣文學作品,應該是論戰結束以後的事。

人的思想歷程,都會在什麼時候什麼階段產生劇烈的轉折。我在七○年代中期以後,漸漸偏離舊有的宋代中國研究,然後全心投入臺灣歷史與文學的探索,似乎有一種半路出家的味道。有時不免懊惱自己回歸到臺灣過於遲緩;不過,一旦確信找到回航的道路之後,從前的虛矯與輕浮之氣,幾乎都從體內剷除淨盡。我的心靈朝向臺灣飛翔時,一種前所未有的落實感充塞了我全身的血脈。

我仍清楚記得第一次回到臺灣時,飛機沿著臺灣海峽進入桃園上空。西部的海岸線先是浮現眼前,接著我就看到桃園台地的稻田。那種清新鮮麗的綠色,是在任何陌生的土地未能看見的。那綠色以著高度的沉默,卻又以著拘謹的友善,迎接我這位海外遊子。我容許自己的淚水默默湧出;在那淚中,我知道含有多少愧疚與歉意,也帶著多少想念與感謝。鄉土是什麼?關懷是什麼?這些都已不再是辯論的問題,答案都留在淚光中。

(節錄自陳芳明《掌中地圖‧稻浪》,臺北:聯合文學)

 

霧是我的女兒   陳芳明

  霧是我的女兒,徘徊在窗外,在街口,在路燈下。霧是我的女兒,深邃、神祕而難解。不知道這場霧遊蕩有多久,瀰漫有多遠;我只知道在霧裡深處的什麼地方,一定有我女兒的蹤跡。中年心情的父親如我,坐在客廳等候女兒的夜歸。門外一片寂靜,霧來過又走了,只是女兒的腳步聲依舊杳然。總以為年近半百,情感已經不再敏銳,至少是遲鈍得不會再有強烈的喜與憂。只因為她逾時未歸,我竟忐忑不安,彷彿錯過了一場許諾已久的信約。

  滿窗的霧,覆蓋著滿屋的期待。她只是去赴男友的約會,我卻好像與她有了一次久別。我是不是應該到霧裡去尋她?是不是需要驅車去接她?猶疑不決的問題,霧般纏繞著我的思考。欲言又止的情緒,使我跌回又像初戀又像失戀的幻境中。女兒大約是不會理解的,她的父親可能沒有找到恰當的方式來表達關切,但內心裡卻以著戀愛中男人的特殊情感珍惜她。

  她不是全世界最美的少女。但在我的眼中,她絕對是動人的。披著長髮從樓上靜靜走下來,為的是怕驚擾了我的讀書;她走到鋼琴架前,無聲坐下,然後細緻敲出那首水邊的音樂。在音符飄揚的時刻,我會情不自禁閉眼聆聽。女兒與我之間很少有促膝對話的時候,只有在她揮手揚琴的姿勢裡,似乎可以感受到兩人之間的交語。往往是在午後,夕陽斜照,我與她各據屋子的一角。起居室傳來的琴聲,流向我的讀書室。我微仰靠在椅背,讓眼睛輕闔,抑揚頓挫的音樂回響在四壁的書架。隱約間,一雙小手在梳攏我散開的頭髮,輕柔細數每根髮的滄桑。我錯覺地以為有流水或微風拂過耳際,直到琴聲嘎然而止時,才怵然覺察女兒已經與我有了一次小小的低語。

  什麼時候開始,我才發現女兒變得沉默?什麼時候開始,才知道我與她是以這樣的方式對話?強烈感受這些問題存在時,她已然是一位披著長髮、楚楚動人的少女了。望著她彈琴的背影,我痛悔有多少美好的時光已經輕擲。在流逝的漫長歲月裡,我一定失落了什麼;否則,絕對不會在一夜間突然發現她的成長。她不僅褪盡了童稚的容顏,而且也營造了一個不容我闖進的內心世界。樓梯傳來她的腳步,我抬頭望她,赫然看到一位身材纖細、胸部微聳的女性走下來。揉著眼睛,我告訴自己,是女兒沒有錯,但何時變成如此模樣?

  就在三年前,妻神祕而倉皇告訴我,女兒的月事來了。我一時還不能意會那代表什麼意義。還記得幾天前,她與朋友在後院爬樹。就在那株楓樹下,她彎腰撿拾一片早紅的落楓。陽光穿過枝枒,投射在她發亮的臉龐。她問我要不要把這片葉子夾在書裡?然後就放在我攤開的書頁。我還以為這樣的日子會無盡止延續下去;我還以為只要從窗口望出,她就在草地上奔跑。有了月信以後的女兒,似乎與從前的她沒有任何變化。我仍然埋首在我的現實政治與文學世界裡,確信陽光繼續普照,在草地,在楓樹,在她發亮的肌膚上。

  想必是在我構思一篇文章,在我冥想一段政治評論的時候,女兒趁機長大的。那總是發生在我看不到她的時光裡。她在我的世界,在我的時間突然失蹤。想必是在我遠行的時刻,在我聚少離多的日子裡,她決心向童年告別。有了月事的孩子,距離成人應該還很遙遠吧,我抱持這樣的念頭,在陌生的城市旅行之際。每當回到家,門開處一定站著一位盛開著微笑的女兒,張開雙手,向我迎來。她是我的依靠,是我揮別戀愛時期之後的假想戀愛的對象。我擁著她,摩挲她的小手,告訴我有多麼想念她。時間總是在那樣的時刻凝固,記憶也是,信心也是。

  我是那種具有父權的男人嗎?這是我不知道的。我常常向她提醒,不要把我當作嚴肅的父親,而是一位可以對談的朋友。她的功課做壞了,與朋友吵嘴了,做錯事情了,我都樂於平靜坐下來與她討論。我容許各種話題可以交談,毫無禁忌。我仍清楚記得這樣一次對話,在我重病躺在床上時。「你會死掉嗎?」她以著輕脆的英語憂心問我。我說:「大概是吧。」她好奇追問:「如果你死了,願意選擇葬在山上或墳場?」我從未遭遇過這樣的問題,一時之間只好回答:「最好是在山上。」這時她的表情似乎有了些恐懼,但卻又忍不住提出她最關心的問題:「你會變成骷髏嗎?」從來沒有人是如此慰問病人的,我還是誠實回答:「是的。」她聽了後,臉色微變,然後立刻放棄慰問,退出房門。

  充滿想像的女兒,喜歡問一些猝不及防的問題。那種高度浪漫的性格,想必遺傳自我。我深深相信,兩人對話的空間何等廣闊。在冬夜裡,我在爐裡生火,就知道她會自動伏臥在爐前,藉著火光讀書。那種溫暖,無須依賴任何言語,也不是來自燃燒的木頭,而是存在於她與我的透明心靈之間。她喜歡與父親一起享受著爐火,談一些無謂的話題。她依舊是那位眨著夢幻眼睛的小孩。在搖曳的火紅,我斜睨她的臥姿。那種無邪的神情,誰也不能確信她即將是一位少女。

  我決定返回臺灣時,知道女兒是不可能與我同行的。在異域誕生的她,早已習慣了英文的思考與閱讀。自她出生以來,我就已投入長途漂泊的歲月。由於政治的理由,我度過一段漫長的放逐生涯。從西雅圖移住洛杉磯,又從洛城搬到聖荷西,我未曾為她許諾一個穩定的家居。每當她熟識了一些朋友,又因為我的遷居而必須與她們告別。那樣小小的心靈,早熟地嚐到無數別離的滋味。作為思想犯的我,可以不必認同陌生的土地,可以不必把美國當作我的家。然而,我不能不為她思量。在那片土地上,她獲得生命;竟由於她父親的政治信仰而被迫過著流亡的日子。她沒有權利選擇自己的出生地,但至少有理由選擇她想定居的地方。我知道她愛極了聖荷西谷地,那裡陽光的金黃,樹葉的翠綠,天空的碧藍,已經化為她肌膚的顏色,也已成為她人格形塑的一部分。

  我何忍分割她與她的土地。對於臺灣的感情,於她是間接的。有關臺灣的記憶與傳統,都來自我的轉述。她愛臺灣,只因為她愛父親。但是,在我必須回到臺灣時,她終於還是選擇了聖荷西。我是具有父權的男人嗎?我可以把自己的意志強加在她身上,迫她與我返回臺灣嗎?返鄉時機於我是成熟的時候,我變得何其殘忍,毅然把家留置在異域,使她失去了一位父親。

  走在臺灣的土壤上,我再次證明自己是屬於這裡的雨水,這裡的氣溫,這裡的風土人情。在微風吹送的夏天,在寒霜初降的冬天,我重溫了島上殘存的舊夢。這裡畢竟釀造過我年少時期的理想與愛情。然而,想起遠隔重洋的家,以及那位在草地上翻滾的女孩,往往不期然會有刀割般的痛楚劃過胸膛。在我失蹤的那段空檔,女兒想必是朝著她的世界奔馳了吧。她的內心,她的思想,是如何發生劇烈變化,我是看不見的。每當與她重聚,我總會在她的身上、她的語言,發現我非常不熟悉的部分。

  面對我時,女兒沉默居多。沉默得像一個深鎖的祕密。我只能踮著腳尖繞著祕密的四周探尋、觀察,這樣一位少女對我越來越成為一團謎。在她與我之間,是如何築成一條寬長的鴻溝,已是無法追問的了。也許是有了情感的寄託,或是有了思考的出路,她似乎不會再像從前那樣,與我對談一些無謂的話題。

  在困惑的時候,我不免有些狂想。倘然她也走在臺北的街頭,身著高中制服,肩背學校書包,隨著人群穿越十字路口。倘然她也像臺灣的新新人類,白天應付考試,晚上飆車飆舞,我會不會也恓恓惶惶擔心她會出錯?我不在家的日子裡,她已學會如何為自己下判斷、作決定,更學會如何規劃自己的生活。當她靜靜閱讀一疊厚厚的小說時,我忍不住問她讀什麼?是言情小說嗎?她說,不是的,是有關原始人類的虛構小說。她希望有一天變成一位古生物學家(paleontologist)。什麼是古生物學家?那是研究化石、恐龍的一種學者。她耐心為我解釋。我缺席的時光裡,她已發展出屬於她個人的興趣;而那樣的品味,已不是我能理解的了。

  那天我坐在客廳,她說要出門赴約。是男友的約會?她點頭稱是。十七歲的女兒,刻意為自己化粧。淡淡的胭脂,輕施唇上。魔幻寫實的技巧,恐怕也比不上她的乾脆俐落。一轉眼之間,她已變成一位陌生的少女。我是多麼自私想留住她,多麼想與她討論有關古生物學的學問。我拼湊不出任何理由請她留在家裡。門鈴已響,她的男友已在等待。我只能看她開門,看她從容跨出門檻。門重新關上,我彷彿失去了一位女兒。

  女兒是那窗外的霧,已是那一片我難以領會的霧。在霧裡深處的什麼地方,一定有她的蹤跡。她要遊蕩多久,要徘徊多遠,都是我的未知。我錯過了這一生許諾的信約,失落了許多無可挽回的時光。霧湧大地,湧來我從未理解的祕密。中年心情的父親如我,是失去戀愛滋味的男人,撐起滿窗的等待,咀嚼滿屋的寂寞。

 

和平宣言   楊逵(1949年1月21日)

  陳誠主席在就任的記者招待會宣布:以人民的意志為意志,以人民的利益為利益。這是我們以為是正確的。但是人民的意志是什麼呢?需要從人民心坎找出的,不能憑主觀決定。

  據吾人所悉,現在國內戰亂已經臨到和平的重要關頭,臺灣雖然比較任何省分安定,沒有戰、亦沒有亂,但誰都在關心著這局面的發展。究其原因,就是深恐戰亂蔓延到這塊乾淨土,使其不被捲入戰亂,好好的保持元氣,從事復興。我們相信臺灣可能成為一個和平建設的示範區。

  可是和平建設不是輕易可以獲致的,須要大家協力推進:

第一,請社會各方面一致協力消滅所謂獨立以及託管的一切企圖,避免類似「二二八」事件重演;第二,請政府從速準備還政於民,確切保障人民的言論、集會、結社出版、思想、信仰的自由;第三,請政府釋放一切政治犯,停止政治性的捕人,保證各黨派依政黨政治的常軌公開活動,共謀和平建設,不要逼他們走上梁山;第四,增加生產,合理分配,打破經濟上不平等的畸型現象;第五,遵照 國父遺教,由下而上實施地方自治。

  為使人民意志不被包辦,各地公正人士需要從速組織地方自治促進會、人權保證委員會、動員廣大人民,監視不法行為與整肅不法分子。

  我們相信,以臺灣文化界的理性結合,人民的愛國熱情就可以泯滅省內省外無謂的隔閡。我們更相信:省內省外文化界的開誠合作,才得保持這片乾淨土,使臺灣建設上軌,成個樂園。因此,我們希望不要再重武裝來刺激臺灣的民心,造成恐懼局面,把此一比較安定乾淨土以戰亂而毀滅。

同一年的四月六日,也就是當時臺灣陳誠政府動手逮捕以臺灣大學師範學院(今之師大)為中心的學生活躍分子共兩百餘人(後來拘留約二十來人,餘皆釋回)的同一天,楊逵在臺中被捕,因「和平宣言」的文責,被判徒刑十二年之久。

 

(三)古典作品

靜夜思  李白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語譯:床前灑滿皎潔的月光,朦朧中我以為地上有霜。可是抬頭一望,圓圓的秋月真明亮。望著月兒,情不自禁想故鄉。想著想著,我低下了頭,心中的思念沒有盡頭。

 

夜上受降城聞笛  李益

回樂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不知何處吹蘆管,一夜征人盡望鄉。

語譯:回樂峰前的沙地白得像雪,受降城外的月光又好像霜一樣的冷。不知從什麼地方吹起哀怨淒涼的蘆管聲,在這一夜裡,遠征的將士都思念起故鄉。

 

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  王維

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

語譯:獨自一人在異鄉作客,每到佳節,就更加思念親人。遙想家中兄弟,在重九登高時,身上遍插茱萸以避邪,卻發現身邊獨獨少了我一人。

 

邯鄲至除夜思家   白居易

邯鄲驛裡逢冬至,抱膝燈前影伴身。想得家中夜深坐,還應說著遠行人。

語譯:我旅居在邯鄲客店的時候,恰逢農曆冬至。晚上,抱著膝坐在燈前,只有影子與我相伴。想到家裡的人或許也像我這樣深夜坐著,正在談論著我這個「遠行人」。

 

雜詩   王維

君自故鄉來,應知故鄉事。來時綺窗前,寒梅著花未?

語譯:您從故鄉來,應該知道一些故鄉的近況吧。當您來的那一天,故居窗前那一株梅

樹可曾開花了沒有?

 

秋思   張籍

洛陽城裡見秋風,欲作家書意萬重。復恐匆匆說不盡,行人臨發又開封。

語譯:秋天又到了洛陽城了,蕭瑟的秋天景色,使我更加思念家的溫暖。想要寫封家信回去,可是心中湧起千言萬語,不知要從何處說起。信寫好了以後,又恐怕因為時間匆促,該說的話沒有說。雖然付託帶信的人已經要出發了,還是忍不住要打開已封好的信,再檢查一下,添上幾句話。

 

十一、相關名句補充

1.威權的時代,需要反抗;多元的時代,需要包容。(陳芳明)

2.凡我住過的地方都是故鄉。(周作人)

3.所有的故鄉都是從異鄉演變而來,故鄉是祖先流浪的最後一站。(王鼎鈞)

4.大陸是母親,臺灣是妻子,香港是情人,歐洲是外遇。(余光中)

 

十二、測驗卷資料補充

A卷(第9回)

12、13為題組

我們走過廟後的墓地,萋萋的野草,零亂的碑石,在風吹雨打的歲月剝蝕下,呈現著更為荒涼殘破的另一張面目。我們坐在那裡遠眺,環視著我們一路走過來的那些廟宇,大的、小的、新的、舊的,瓊樓玉宇,斷垣頹壁,都在暮色四合中,逐漸消失了它們的蹤影。只有燈,一盞一盞的亮起,從山上的小廟一直亮到山腳的住宅再亮到遠處的深澳海濱。一家一家,一戶一戶,映照著那小小的一窗窗燈影,很溫柔,也很動人。恍然之間,似乎昔日號稱「小香港」的九份,又張開了伊的眼睛,滴溜溜的流轉著拋起媚眼來了。畢竟伊是老了,美人遲暮了。洗盡了鉛華,卸下了彩衣,在一場美夢破碎後,依舊留戀著那殘破的夢影。(古蒙仁‧破碎了的淘金夢)

賞析:本文寫九份的黃昏和夜晚,作者成功地用「野草」、「碑石」、各式「廟宇」塑造寂靜而蒼涼的氛圍,烘托九份的繁華不再。中間部分用「燈」帶領我們的眼,往遠處延伸,凸顯了九份的「山城」特質,也帶我們回憶昔日的九份,今昔對照,更增悲涼。

 

14、15為題組

雨水也是溫暖的。但那是異鄉的雨水,落著,落在外邦生長農作物的土地上。幾天來看到的和聽到的,都是些陌生的點點滴滴,那綿亙一派土黃色的落磯山風景線,也是破碎的點滴,如同石濤的畫,或是王粲的詩。我所掌握到的浮光再也營養不了自己,只為看不到的,聽不到的萬里以外的一草一木興懷生悲─更不用說羽毛河的深淵和內華達州蒼涼的沙原了。閉起眼睛來,最清晰的仍是北臺灣俯瞰時幾分鐘長如永生的翠綠和黛玉。江山如畫,乍離時,心隨上揚的機身做等速度的下降。接著我們只有不可分際的藍天和大海;幾朵浮雲,也如家鄉小溪流裡的浮魚。

(節錄葉珊‧秋雨落在陌生的平原上)

賞析:本文以異國懷鄉為主旨。所見所感,無不是家鄉,所以,連異國的風景,都用「石濤的畫」、「王粲的詩」譬喻,只因石濤幼年即逢亡國之痛,早年居無定所,浪跡各地;只因王粲流寓荊州,登樓傷懷,思鄉情切,葉珊這兩個比喻,仍滿懷「鄉」思。於是結尾摹寫臺灣美景,再次強調離鄉的不捨,離開臺灣時,機身上揚,心情卻跌到谷底,滿眼所見,盡是家鄉,連看到浮雲,都聯想到家鄉溪流的小魚。通篇細膩而精巧。

 

甲卷(第9回)

16~18為題組

到我真正能去思考父親的時代,以及時代投射在他命運裡的陰影時,我已在他鄉浪跡多年了。那時,我翻閱著戰後初期的報紙。在那泛黃、漸趨模糊的鉛字裡,我窺見父親所處社會的魅惑與詭譎。那是一個混沌的、狂亂的時代,又是一個再生的、活力的社會。我終於領悟到,父親的時代是由開放與保守的兩極社會所構成。他見證到一個高壓的、閉鎖的殖民政權驟然崩壞,也目睹了一股要求秩序重建的意願正在興起。就在朝向建立一個莊嚴社會的道路上,他發現一個帶有敵意的、猜疑的價值體系也逐步形成。對抗的緊張情緒,瀰漫著他所賴以生存的島上。他自以為是樂觀進取的道路,次第變成灰黯、無望的旅程,直到一九四七年的一場流血事件發生過後,父親才確定戰爭之後所給予的許諾,都完全落空了。

他對自己產生了懷疑,但是又找不到答案。在新舊時代的交接過程中,在兩種文化激盪的夾縫裡,父親純然屬於迷失的一代。他保持高度的沉默,與其說是出於恐懼,倒不如說是帶了一分無言的抗議。他日後把自己攜進一個隱密的內心世界,也是種因於那次事件的衝擊吧。只有從這樣的觀點去透視,才能夠解釋當年查戶口時父親的驚惶心情。

(陳芳明‧相逢有樂町)

賞析:陳芳明的散文每每在知性中夾雜著濃厚的感性,十分深刻動人。「相逢有樂町」描敘他的父親和屬於父親的那個時代,以有情之筆寫「殖民政權驟然崩壞」後,父親的心情轉折,凸顯了父親的壓抑與孤獨,充滿歷史感、時代感和知識分子對於生命的關懷和感悟。(「有樂町」是東京市內的一個車站,而「相逢有樂町」,是一首戀愛中男人的情歌。陳父常獨飲而苦悶地唱這首日本歌謠。陳芳明曾寫道:「倘若我與父親在有樂町相逢,他會把年輕時代的心情告訴我嗎?而我,能夠理解他的時代與他的世界嗎?」)

 

19~21為題組

你問我立場,沉默地

我望著天空的飛鳥而拒絕

答腔,在人群中我們一樣

呼吸空氣,喜樂或者哀傷

站著,且在同一塊土地上

 

不一樣的是眼光,我們

同時目睹馬路兩旁,眾多

腳步來來往往。如果忘掉

不同路向,我會答覆你

人類雙腳所踏,都是故鄉    (向陽‧立場)

賞析:向陽面對意識形態紛爭的臺灣,引導人們只有認清「雙腳所踏,都是故鄉」的事實,才是具有實質意義的立場。十行之中,起承轉合的理路十分清楚,而「句」與「行」的參差變化,使全詩富節奏感,變化多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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